本文首发于公众号「 动画( huà)学术趴 」，作者马小褂，未经( jīng)授权请勿转载。
《寻梦环游( yóu)记》（Coco） 今天（11 月 24 日）就在国内首( shǒu)映了。
自从 2011 年的 《赛车总动( dòng)员 2》 开始，很多媒体都在质( zhì)疑，曾经那个永远带给人( rén)惊喜的 皮克斯 似乎开始( shǐ)疲软了。《赛车总动员》系列( liè)一部接一部的翻拍，而原( yuán)创作品如 《勇敢传说》、《恐龙( lóng)当家》 也没有发挥出皮克( kè)斯全部的潜力。
2015 年的( de) 《头脑特工队》 无疑是近年( nián)来皮克斯最优秀的作品( pǐn)，它展现了皮克斯最完美( měi)的一面。而现在，皮克斯再( zài)次为《寻梦环游记》赋予了( le)充分的野心和创造力，试( shì)图重新找回往日的荣光( guāng)。
这将是自从《头脑特工队( duì)》之后的两年来皮克斯最( zuì)优秀的一作，也是今年最( zuì)好的美国动画电影。
影迷家园( bàn)网友对本片打出了 9.4 的高( gāo)分，高于 99% 的动画！而影评网( wǎng)站 烂番茄 也对本片给出( chū)了 96% 的超高新鲜度，可以说( shuō)在大众眼中本片已经达( dá)到皮克斯巅峰档的水准( zhǔn)，直逼《头脑特工队》。皮克斯( sī)的影迷们都在欢呼着：当( dāng)年那个皮克斯又回来了( le)！
然而另一方面，由专业影( yǐng)评人构成的 Metacritic则只 给出了( le)80 分的优 良档评价——比近年( nián)其他皮克斯作品都要高( gāo)，但仍要比《头脑特工队》和( hé)早年经典低一档。
《寻梦环( huán)游记》的优秀应当是毋庸( yōng)置疑的，那为什么影评人( rén)们，包括我，仍然不能够完( wán)全满意呢？
《寻梦环游记》的( de)故事围绕着一个墨西哥( gē)乡村的小男孩 米格 展开( kāi)。
米格热爱音乐，无比渴望( wàng)证明自己的音乐才能，更( gèng)希望自己像歌神 德拉库( kù)斯 一样成为伟大的音乐( lè)家。
然而，米格的家族却是( shì)整个墨西哥唯一不喜欢( huān)音乐的：由于他的曾曾祖( zǔ)父为了音乐抛弃妻女、远( yuǎn)走他乡，曾曾祖母从此将( jiāng)音乐视为一种诅咒，并留( liú)下了祖训，世代禁止族人( rén)再接触音乐。
影片的开头( tóu)鲜活地刻画了米格一家( jiā)人的性格特征。通过米格( gé)家人和墨西哥大众对于( yú)音乐对立态度，第一幕树( shù)立起了贯穿全片的 核心( xīn)冲突 —— 是选择音乐，还是选( xuǎn)择家庭？
或许你会认为《寻( xún)梦环游记》又是一个老调( diào)俗套的「追梦」故事，但皮克( kè)斯很快在第二幕给予了( le)我们充分的惊喜：在 亡灵( líng)节 （Día de los muertos）这一天，米格在无意中( zhōng)闯入了死后的世界，眼前( qián)的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 fù)的变化。他能看到周围的( de)亡灵，自身也成为了独一( yī)无二的、「活着」的亡灵。
亡灵( líng)节是墨西哥的传统节日( rì)。每年的 11 月 1 日至 2 日，墨西哥( gē)人会举行各种丰富多彩( cǎi)活动庆祝，举行化妆游行( xíng)，前往墓地祭拜，以迎接重( zhòng)返人间的先祖的灵魂。
墨( mò)西哥人相信，逝去的人仍( réng)然存在于天地之间，其记( jì)忆和灵魂仍未消散。每到( dào)亡灵节期间，他们就会通( tōng)过一座 万寿菊 搭成的桥( qiáo)，短暂地重返人间。
不同于( yú)我们通常对死后世界恐( kǒng)怖凄凉的想象，皮克斯借( jiè)助小男孩米格的视角向( xiàng)我们展现了堪称 电影史( shǐ)上最色彩绚丽的死后世( shì)界 。这里灯火通明，整个世( shì)界笼罩着一层浪漫的紫( zǐ)色光芒，错落林立的高楼( lóu)带给人仿佛时空交错之( zhī)感，简直有如未来都市一( yī)般绚目迷人。
在动画电影( yǐng)中刻画亡灵世界，放在好( hǎo)莱坞可谓是相当大胆的( de)一次尝试，要知道很多家( jiā)长都会因为担心孩子被( bèi)吓到而避而远之。但皮克( kè)斯聪明地借助墨西哥人( rén)的世界观，让亡灵世界变( biàn)成一片欢庆的海洋。
片中( zhōng)的骷髅们并不可怖，反而( ér)是盛装打扮，结着伴畅笑( xiào)欢谈，这与之前墓地场景( jǐng)中活人们为逝去亲人祭( jì)拜祈福时那肃穆、忧伤的( de)气氛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chà)。在经历第一幕的压抑过( guò)后， 片中的亡灵世界反而( ér)比现实世界更显得颇具( jù)生机和活力 ，使我们更容( róng)易对这一世界产生认同( tóng)。
这种处理方式是扎根于( yú)墨西哥人独特生死观的( de)。墨西哥诗人、诺贝尔文学( xué)奖获得者 奥克塔维奥·帕( pà)斯 说： 「死亡其实是生命的( de)回照。死亡才显示出生命( mìng)的最高意义；是生的反面( miàn)，也是生的补充。」 因此，墨西( xī)哥人们祭奠亡灵，却可以( yǐ)载歌载舞，通宵达旦，将本( běn)该静谧的祭典办成盛大( dà)的庆典。
墨西哥人对死亡( wáng)的看法与中国有着明显( xiǎn)差异：对于我们来说，死亡( wáng)大多数时候是一个需要( yào)避讳的话题，围绕死亡的( de)节日通常是严肃与静谧( mì)的。但差异背后，我们更应( yīng)该看到的是共通点——墨西( xī)哥人有亡灵节，而我们也( yě)有 中元节 。尽管有文化差( chà)异，但更深层次的人类对( duì)于鬼魂的逻辑却是我们( men)非常熟悉的。
我们之所以( yǐ)都会认为有死后的世界( jiè)，而亡灵鬼魂们将于某一( yī)天重返人间，是因为希望( wàng)能借此与逝去的亲人得( dé)到短暂的重聚。 「鬼节」的真( zhēn)正意义并不体现在当今( jīn)大多数恐怖鬼片中，而最( zuì)初的意义本该是用来寄( jì)托我们对逝者的哀思 。
影( yǐng)片中另一个有趣的设定( dìng)是，亡灵是靠生者的记忆( yì)所维系的，一旦生者的记( jì)忆消去，亡灵也将随之消( xiāo)散，迎来「最终的死亡」。生命( mìng)与死亡在这里并不是以( yǐ)肉体为分界点，记忆才是( shì)；它承载了逝者在生者世( shì)界留下的精神印迹，是联( lián)系起两个世界的桥梁。 皮( pí)克斯抓住了人类相信亡( wáng)灵鬼魂存在的共通内在( zài)逻辑。
《寻梦环游记》另一个( gè)值得夸耀的点在于它对( duì)墨西哥文化方方面面的( de)精确把握。从影片开场那( nà)色彩鲜艳的墨西哥剪纸( zhǐ)，到奶奶给米格做的传统( tǒng)美食；从墨西哥人独特的( de)宽沿草帽，到各种乐器的( de)运用和对墨西哥流行偶( ǒu)像的致敬，《寻梦环游记》完( wán)美还原了墨西哥的异域( yù)风情。
由于同样根基于墨( mò)西哥亡灵节，也同样涉及( jí)到音乐和家庭的抉择，《寻( xún)梦环游记》时常被拿来和( hé)另一部类似题材的 《生命( mìng)之书》 做比较。不过抛开 B 故( gù)事的亡灵节背景，可能有( yǒu)人会发现，其实《寻梦环游( yóu)记》的主题和结构与皮克( kè)斯另一部作品 《料理鼠王( wáng)》 更为接近。
正如《料理鼠王( wáng)》中雷米的厨师梦想的实( shí)体化是厨神古斯特，《寻梦( mèng)环游记》中歌神德拉库斯( sī)也是米格音乐梦想的投( tóu)射。为了让抽象的追梦动( dòng)机更为明确，两部影片都( dōu)采用了收看电视的行为( wèi)来加强说服力，以表达一( yī)人一鼠对于偶像的崇拜( bài)。
大多数最顶尖的皮克斯( sī)作品虽然老少咸宜，但也( yě)总是会埋一些只有大人( rén)才能理解的东西；《寻梦环( huán)游记》也有隐藏更深的一( yī)层意义，却被几乎所有人( rén)忽视了。那就是影片从头( tóu)到尾， 但凡关于歌神德拉( lā)库斯的情节，就一定会在( zài)影片中出现另一层屏幕( mù) 。
米格最初坚定自己的追( zhuī)梦动机时，是对着电视上( shàng)的德拉库斯；米格与德拉( lā)库斯相认时，正是靠舞会( huì)大厅屏幕上播出的德拉( lā)库斯名言获得了勇气；当( dāng)剧情反转、揭露死亡真实( shí)原因时，电影的情节与大( dà)厅屏幕上播出的情节形( xíng)成了对照；最后向大众揭( jiē)穿事情真相时，还是靠着( zhe)舞台大屏幕转播。
我不想( xiǎng)太剧透，大家在看电影时( shí)可以特别留意贯彻在整( zhěng)部影片中的「屏幕」们。如果( guǒ)有人能猜到最终的剧情( qíng)反转，那么恭喜你，你应当( dāng)对于大众媒介的洗脑具( jù)有相当不错的免疫力。实( shí)际上，频繁占据电影画面( miàn)另一层「屏幕」的表现方式( shì)本身，其实就已经在 暗示( shì)大众媒介对我们娱乐生( shēng)活的侵占和控制 。
传播学( xué)奠基人 拉扎斯菲尔德 的( de) 《大众传播的社会作用》 一( yī)书中说到：「大众媒介是一( yī)种既可以为善服务，又可( kě)以为恶服务的强大工具( jù)；而总的说来， 如果不加适( shì)当的控制，它为恶的可能( néng)性则更大。」
《寻梦环游记》中( zhōng)通过虚构的德拉库斯主( zhǔ)演的影片，与电影本身形( xíng)成了巧妙的互文关系。影( yǐng)片中的米格即是强大媒( méi)介的受害者，其无处不在( zài)的娱乐功能渗透到生活( huó)的方方面面，强迫令他将( jiāng)之等同于现实；而另一方( fāng)面，大众媒介在影片中也( yě)无意间承担了揭露和审( shěn)判的功能，以弥补其犯下( xià)的罪恶。
《料理鼠王》中厨神( shén)古斯特的格言是「Anyone can cook」，而《寻梦( mèng)环游记》中歌神德拉库斯( sī)的格言则是「Seize your moment」。看似都是激( jī)励人追逐梦想的话，实际( jì)含义却千差万别：
「Anyone can cook」意味着( zhe)任何人都有追求梦想的( de)权力，虽然不一定能成功( gōng)。而「Seize your moment」隐含着成功需要付出( chū)代价的前提，并鼓励人们( men)去不顾一切获得成功。
最( zuì)终，米格意识到了生活不( bù)应该是「Seize your moment」。我最喜欢《寻梦环( huán)游记》的一点，正是它 若隐( yǐn)若现的体现出对商品主( zhǔ)义和大众传媒时代下偶( ǒu)像崇拜和成功学的反叛( pàn) 。
那么既然《寻梦环游记》这( zhè)么好，为什么影评人还是( shì)不满意呢？ 我看过一些影( yǐng)评后，发现很多人集中意( yì)见在于后半情节过度设( shè)计的痕迹严重，太容易预( yù)测而缺乏惊喜。 不过我以( yǐ)为，但凡类型片看过太多( duō)的人，总是很容易预测到( dào)剧情走向的，但好的剧本( běn)节奏和逻辑容易让人在( zài)观影时忽略这一点。
《寻梦( mèng)环游记》的剧本节奏其实( shí)是极其精巧的，每一次冲( chōng)突，每一个转折都死死掐( qiā)好了节拍表，非常善于调( diào)动人的情绪。但或许正是( shì)这种 过于精巧 ，让它在节( jié)奏上显得有些近期迪士( shì)尼的味道，然而略显匠气( qì)。
逻辑的问题在影片中就( jiù)显得更加突出了。如果我( wǒ)们考虑影片最核心的「梦( mèng)想 vs 家庭」冲突，实际上这两( liǎng)者并不存在根本的矛盾( dùn)。对于合家欢电影，让人满( mǎn)意的处理方式应该是一( yī)番历程后主角找到协调( diào)两者的方式。例如《料理鼠( shǔ)王》中，雷米最终完成了蜕( tuì)变：
这才是现实的逻辑。
而( ér)则《寻梦环游记》 完全将米( mǐ)格的音乐梦想投射到对( duì)偶像的崇拜上，寻梦之旅( lǚ)弱化为了寻找偶像之旅( lǚ) ；而影片中想传达的「梦想( xiǎng) vs 家庭」，事实上被悄悄替换( huàn)成了 「成功 vs 家庭」 ——抛妻弃子( zi)并不是为了梦想，而只是( shì)为了成功不顾一切罢了( le)。
「梦想 vs 家庭」之间并不是非( fēi)黑即白，必须要选边站。或( huò)许是为了戏剧张力，或许( xǔ)是为了让儿童更容易理( lǐ)解，但这样的简化方式无( wú)疑在逻辑上缺乏现实代( dài)入感。
而米格曾经一度打( dǎ)算为了拯救家人而放弃( qì)音乐，最终也只是因为曾( céng)曾祖母原谅了曾曾祖父( fù)，才被允许继续玩音乐。虽( suī)然影片也是为了强调家( jiā)庭的重要性，但米格缺乏( fá)像雷米一样的主动，去尝( cháng)试协调两者间的冲突， 这( zhè)并非真正的和解，而只是( shì)退让 。加上影片中缺少米( mǐ)格对音乐的发自内心、非( fēi)偶像崇拜式的热爱的刻( kè)画，这也让米格并没有获( huò)得完整的心理蜕变。
简化( huà)的逻辑和不完整的角色( sè)弧或许对于大多数好莱( lái)坞动画电影来说，并不算( suàn)特别大的缺点。但这是皮( pí)克斯，是曾经决不迁就、才( cái)赢得无数成年粉丝、影评( píng)人交口称赞的皮克斯。
即( jí)便是完全幻想的世界，曾( céng)经的皮克斯也会认真依( yī)据现实的逻辑构建角色( sè)动机，决不会简化糊弄，因( yīn)为只有这样才让幻想显( xiǎn)得真实可信。 否则即便骗( piàn)过小孩，也无法骗过大人( rén)；哪怕连大人也骗过，也经( jīng)不起细细回味。
某种意义( yì)上来说，《寻梦环游记》可以( yǐ)视为皮克斯中一部特别( bié)的作品。
一方面，它代表了( le)最好的皮克斯。 它充满了( le)黄金时期最优秀的创意( yì)和最精彩的视觉表现力( lì)， 在今年好莱坞动画电影( yǐng)普遍水准不高的情况下( xià)，依然能成为 今年奥斯卡( kǎ)最佳动画电影的头号热( rè)门人选 。甚至，它完全有可( kě)能像《勇敢传说》一样摘得( dé)奥斯卡桂冠。
而另一方面( miàn)，它也代表了最坏的皮克( kè)斯。我们可以看到在具体( tǐ)创意执行上，皮克斯 已经( jīng)逐渐被迪士尼同化了 ，那( nà)个天马行空、处处标新立( lì)异的皮克斯或许已经慢( màn)慢在消失（与之同时，则是( shì)迪士尼逐渐在创意上有( yǒu)所突破）。有朋友戏称，这是( shì)一部制作精良，但明明是( shì)第一部原创却看起来像( xiàng)续作的皮克斯动画电影( yǐng)。
话虽如此，我仍然希望大( dà)家去电影院支持这部电( diàn)影。纵然《寻梦环游记》或许( xǔ)有些缺点，但整体瑕不掩( yǎn)瑜，当的起今年最好的一( yī)部美国动画电影。对于如( rú)何将弱势国家的传统文( wén)化改编得符合现代大众( zhòng)的审美，并且成功输出海( hǎi)外，《寻梦环游记》也是一部( bù)绝佳的教材。
更重要的是( shì)，无论事后是否不满，观影( yǐng)过程中带给我的那份感( gǎn)动依然是真的。 那份关于( yú)爱和家庭的记忆，也将赠( zèng)予你我一份温暖的回忆( yì)。
